[云次方]我的一个朋友



  “猫么,有时候养久了,你就觉得恍惚。”

  阿云嘎坐在郑云龙对面,把他手里攥着的瓶盖拿过来,放在自己手心里。然后他点点头,说:“对。特别特别恍惚。”

  “你就不知道,是你在养猫呢,还是猫在养你。”

  青岛人看了看自己的杯子。空的。他又去看阿云嘎。

  阿云嘎挑了挑眉,笑了。一笑就显得整个人很柔软,他说:“了不得,胖子长大啦。”

  郑云龙就抓着那个空杯子,接着道:“是,十斤多一个猫了。有时候半夜还趴我胸口上,我说它干啥呢,网上说是看那个,人还是不是活着。有什么响儿它都得来看看,虽然净会添乱。”

  阿云嘎就说:“那胖子爹也长大啦。”意思是说郑云龙现在要自己照顾自己了。当然他对于这件事也还是不怎么在行,需要胖子的帮助。

  郑云龙看着他,眼睛睁大了一点。很可能是没听懂,不过两个人都不太在意。


  走的时候阿云嘎看了一眼手机,凌晨两点多,具体多多少他没有看清,那位喝了不少的青岛人就已经靠在他身上,手拉住他的手,把那个捂了不知道多久的瓶盖儿给扔了,金属的光泽一闪,消失在垃圾桶里。仔细一看,桶上还写着“可回收垃圾”。投得很准,并且垃圾分类正确。

  郑云龙说:“嘎子你看,世界级的丢垃圾专家。”

  然后世界级的丢垃圾专家将自己痛痛快快地化成了一团流体,阿云嘎用一只手搂着他,心想这算什么呢,大概算不可回收了吧?还是厨余?一个软趴趴的龙豆射手。他要把他藏到家里了,小心不被胖子发现。

  他们就以这样一种别别扭扭的姿势走回家。开门的时候郑云龙往前倒了一下,阿云嘎把他捞回来,门滑开一点点,胖子愤怒地叫了一声,像是被压到了尾巴。

  阿云嘎把郑云龙安顿在沙发上,去看另一只猫。胖子如临大敌地看着他,又叫了一声。他就走过去,从头到尾地把猫捋了一遍。他很招猫的喜欢。摸了一会儿,他对胖子说:“现在我要去看看你爹了。”

  胖子说:“呜噜呜噜。”

  他接着说:“谢谢你照顾我们家大龙。”

  胖子说:“喵。”

  阿云嘎在开水壶咕噜噜的响声里看着郑云龙。他心里觉得很安逸,几乎到了懒洋洋的地步,好像被什么东西网住了,一动也不能动,一动也不想动。郑云龙似乎瘦了一些。他又看了一眼胖子,胖子确乎是胖了一些。他有些没事情做了,把郑云龙的手抓过来,像和猫握手那样地摇一摇,晃一晃,捏一捏。郑云龙是不会像猫一样捏捏手指尖就伸出爪子的,但也不排除突然挠他一把的可能性。阿云嘎这样想着,忍不住笑起来。


    他醒过来,郑云龙还在睡。吃完早饭阿云嘎去看《变身怪医》的排练,坐在台下,台上是郑云龙和刘令飞。

  郑云龙跟他提过刘令飞,说是很好很好的朋友。很好很好是多好?他也没有想过,大概就是比最好要差一点。当然他明白自己不该去这样比较。又不是小孩子了,胖子都能去找别的小母猫玩了,郑云龙——郑云龙要是知道他把他和胖子对举,肯定得生气。一生气就不是最好的朋友了,就变成次好的朋友了,那怎么可以呢?郑云龙不能生气。他会改的呀。

  但是他能改什么呢,他可以不把郑云龙和胖子并举、他也可以不去跟很好很好的朋友做比较。但郑云龙本来也没有生气,只是他已经好久都没有见过他了。十几天,还是一个月。太久了。

  他想起上次,或者上上次,那时候郑云龙还在北京,半夜拉他出来喝酒。但他是不喝酒的,所以他的任务是把郑云龙领回家。那天郑云龙有一点点醉,对他说,我想养只猫。

  为什么呀,阿云嘎问。

  郑云龙说:“猫是人类最好的朋友。”

  阿云嘎说:“有这种说法吗?”

  郑云龙点头。

  阿云嘎说:“哦。”

 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:“那你是人类最好的朋友。”其实在那个时候郑云龙还不太像猫。或者说,没有那么多人发现他像只猫。

  “我不是人类最好的朋友,”郑云龙说,“我是你最好的朋友。”


  最好的、最特别的,一个朋友。阿云嘎早在大学的时候就开始这样去描述郑云龙,这种形容是贴切的。如果你也有过这么一个最好的朋友,你一定会知道,这就意味着你曾经有一刻、或者无数次,想到如果与这个人共度一生,那会是很好的一生。你偶尔觉得遗憾,遗憾是轻的、温柔的,并不伤人,你想到有一天他会步出你的人生,到那一天,你就不再占有他,而你从来也不曾占有他。那并没有什么所谓。

  但郑云龙呢,郑云龙似乎又有一些不一样。他在阿云嘎的生命里待得很长久,一直一直也没有步出,遗憾就慢慢地累积,从雾变成积雨云,如果一天落下来,阿云嘎该怎么办呢,他觉得自己是受不了的,或许会哭起来。于是这定义在后来变得不那么贴切。

  他想起郑云龙离开北京的那个时候。郑云龙太忙太忙了,几乎是连轴转,到临走前一天,阿云嘎回到家,看到郑云龙坐在沙发上,困得眼睛也睁不开,嘟嘟囔囔地喊他:“嘎子。”

  郑云龙没告诉他去上海的事情,但他已经从朋友那里听到了。那时候其实恐慌多于愤怒,看见郑云龙那个样子,他就一点脾气都没有了,只觉得很茫然。

  上海很好啊,他想,上海他们都很熟悉,上海的音乐剧市场在全国都是很难得的。他甚至可以说很欣赏郑云龙做出的这个决定,这个决定是对的,他非常清楚。

  他还知道郑云龙现在很累了,可能刚刚与父母谈了几个小时、刚刚交接完工作。大概真的很辛苦吧,然后他来和他最好的朋友告别。

  阿云嘎想说大龙你做得对,又想说你不要担心,上海离北京离青岛都很近的,不远的。但他看着沙发上他的好朋友,他却忍不住讲:“大龙,你怎么不告诉我呀?”

  听起来有点像一句指责,郑云龙坐起来,看着阿云嘎。他的眼睛很大,容易让人想起某些动物,猫科的,羊科的。有羊科吗?有时候像猫,有时候像狮子。那一刻更像猫。

  他就用这一双眼睛盯着阿云嘎,说:“因为我还没想好。”

  阿云嘎几乎有点急了,他说:“这怎么能没想好呢?”

  郑云龙说:“所以我来找你。”他看起来不那么困了,慢慢地说,“嘎子,你希望我去上海吗?”

  阿云嘎在他身边坐下。他们一起挑的那个很软的沙发陷下去一个小坑,郑云龙就朝他这边滑了一下。

  他好一会儿没说话,郑云龙也不催,只是和他肩挨着肩地坐着。

  阿云嘎说:“不希望。”他去看郑云龙,还没等郑云龙有什么表情,又很快地补一句,“但是我觉得你应该去。”

  郑云龙松了口气似的,又像泄了口气似的。他放松下来,整个人就要倒在阿云嘎身上,问:“为什么不希望我去?”

  阿云嘎说:“因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。”

  郑云龙笑了一下,说:“别的好朋友可不这样。”

  阿云嘎说:“不是好朋友,是最好的朋友。”

  郑云龙又说:“那我去了上海,会有什么不一样吗?”

  “当然有的呀,”阿云嘎说,“我就见不到你了。大龙,你就要自己照顾自己了。”

  郑云龙顿了一下,说:“你这话说的,跟我妈似的。而且你怎么见不到我,我又不是偷渡海外去了。”

  阿云嘎说:“就不能天天见你了,也不能两天两天地见你了。”

  郑云龙说:“最好的朋友也不用天天见面啊。”

  阿云嘎能感觉到郑云龙想说些什么,是什么呢,他又不太清楚。他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这件事很危险,像在高原边上的断崖旁边走,其实掉下去也就掉下去了,但手里还牵着个郑云龙,两个人像小朋友那样拉着手走着,他就不忍心让自己掉下去了。

  他于是说:“要的。”然后看郑云龙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,仿佛被草原男儿的交友观震惊了。他就笑了,说:“大龙,别瞪眼啦,困了就睡吧。”

  困了就睡吧。你的好朋友将会守在你的帐篷旁边,像桑丘那样地忠诚,在骑士的梦里梦外说道:“我是多么爱你。”一觉醒来我们继续赶路,谁也别丢下谁。


  阿云嘎醒过来的时候头晕极了,飘飘忽忽地,仿佛还在做梦。但他睁开眼睛,看见郑云龙坐在床边,手里端着碗粥,不太像外卖。他就是在这时候想起几个月之前郑云龙说的那句“是猫在养你”,在心里笑了几声,问郑云龙:“谁做的呀?”

  郑云龙说:“还能有谁。阿龙川蔡馆,阿师傅倒下了,蔡蔡消失了,川子也跑了。”

  阿云嘎说:“那是谁啊?”

  郑云龙说:“我。”他又看一眼阿云嘎,说:“阿师傅都不会数数了。”

  阿云嘎说:“我太晕啦。”

  郑云龙就笑一下,笑得有点敷衍,不太开心的样子。

  阿云嘎说:“我家大龙真棒。”

  郑云龙盯了他一会儿,说:“胖子刚会用猫砂盆的时候你好像也是这个语气。复制粘贴过来的?”

  这回他是憋着没笑。阿云嘎捏捏他的手,说:“对啊。我还能再给你粘贴几遍,我们家大龙真的特别特别棒,特别特别厉害。”

  郑云龙说:“那确实是。”

  阿云嘎说:“大龙,”他停了一下,感到郑云龙的手指向手心蜷了蜷,他把它们打开,又轻轻握住。郑云龙安静地看着他。他说,“你那天说等我病好了,有一件事要跟我说。是什么呀?”

  郑云龙说:“你还记得啊?”

  阿云嘎说:“如果你不想说,我就不记得了。”

  他好像又站在了那个悬崖边上。不能掉下去啊,因为身边还有一个郑云龙;但郑云龙对他说,我们一起跳下去吧。他于是就不觉得危险了。

  郑云龙说:“那你还是记得吧。”他又去看阿云嘎,说:“你病好了吗?”

  阿云嘎说:“也可以说没有。”

  郑云龙说:“那等你病好了我再告诉你。”

  阿云嘎无声地笑起来。他说:“好,我知道啦。”


  胖子长到十五斤了,成了名副其实的胖子。郑云龙在几个月内迅速将除做饭以外的生存技能全部退化完毕。

  而他的一个朋友,他的那个朋友啊,如果一起走出了旧宿舍,也走出了大舞台,而聚光灯下、暖光灯里你转身永远看见他,那么你该如何才能不去爱他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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